1937年冬,我在广东潖江兵工厂工作,当时日军飞机天天来袭。工厂停产,我便考入空军机校,主修发动机科。当时我们在广州东山飞机修理厂上实习课。那时广东空军的大部分年轻飞行员与技术人员,都是美国华侨子弟,回国参加抗战的,以广东四邑籍人士居多。我毕业后,被派往江西吉安,加入空军第三大队工作,后调驻湖北孝感。在保卫南京和武汉的战役中,我方打下了许多日军飞机。
后来由于战事失利,我们基地撤退到湖南衡阳,后又撤到桂林、柳州。当时我们空军正在青黄不接,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,我们地勤人员已无事可做,我于是决定离职返家乡广西藤县,协助表兄创办糖厂,又与朋友合办农场,种植甘蔗。
我对家乡祖居的印象极为淡薄。1918年我出生在广西藤县留利乡(今平福乡)丹竹村。当我6岁时,父亲去世后不久,便随家迁居广州市,这次是我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回乡。
1944年10月18日下午,四叔壮生通知我去留利乡一位乡亲的家,会见一位从天而降的美国飞行员。那飞行员自我介绍后,他是罗拔中尉(Lieutenant Robert Deveer)。他于17日下午1时许驾机俯冲轰炸日军占领的丹竹飞机场时,不幸被日军高射炮击中,跳伞坠落在我们乡间附近的松山上。当时我的堂侄韦祖彭及其他农民赶到,为他换上便衣,即带他离开着陆地区。四叔韦壮生(是当时藤县参议会常委),与我共商如何护送这美军飞行员返回基地。我以当时军情和地理形势分析,建议应向柳州方向走。经大家同意后,19日凌晨即动身踏上未卜之前途。
壮生四叔带领数位武装的乡民、祖彭和我,一齐护送那飞行员向蒙山、荔浦方向前进。越过崇山峻岭,步行三天才抵达荔浦。经四叔与当地政府联络,他们转知柳州机场美国十四航空队,派专车前来荔浦接我们。当晚我们住在荔浦旅店,会见数位英军服务团人员。我们也得知一些香港沦陷后的情况。翌日,四叔与四位武装乡民便返回家乡藤县了。
无巧不成书,原来派来接我们的那位官员,竟是我早年在空军受训时认识的林灿先生。他当时任中国空军广州东山飞机修理厂厂长。在广州沦陷后他已转到美国空军工作了。我们在惊喜之余,谈谈别后情况与战情,不觉已到达驻于柳州机场的十四航空队基地。那飞行员(Lieutenant Robert Deveer)与我们握别后,便返回美国了。
十四航空队留我和祖彭在招待所稍待数天,原因是重庆方面上级有计划派一些通讯、情报人员和我们一同回乡下山区,作搜集情报与侦察敌情的工作。可是等了数天后,日军已迫近桂林和南宁,更不幸的是我们返乡必经之路荔浦已被日军占领。柳州也开始吃紧。
在此危急关头,美国十四航空队发给我们两份证明文件,大约够维持数月生活费的钞票,同意送我们离开柳州,前往下列三处比较安全的地方:广西南宁,广东韶关、云南昆明。我认为南宁和韶关的命运将与柳州无异,便选择去云南昆明。因昆明是大后方,而且容易见到我们在空军的熟人。
11月9日柳州准备放弃,我们登上了最后撤退的军用运输机。当飞机升空后,下望机场四周房屋(包括我们曾住过的招待所)已经在熊熊火光中。这是中央政府的作战计划——焦土抗战。
当晚我们到达云南陆良机场。翌日,美国空军派车送我们两人到昆明市。从此我们便成为人地生疏、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了。我们找一家平价旅店安顿下来,然后天天在街上碰运气,希望能遇到我以前的空军同学,或者其他熟人。否则,必要时只有去响应“十万青年十万军”的号召,再次从军。
过了数天,我们在街上竟遇上一位过去在我们家乡相识的美国天主教神父(Father Damcey)。现在他是随军神父。当他听完我们陈述流浪昆明的故事后,通过陈纳德将军——美空军十四航空队司令官的关系,介绍我们加入美陆军战略总部(O.S.S.)特种工作队受训。
1944年12月,日军进攻贵阳,在黔桂公路独山之役大败,退回广西河池。贵阳转危为安,从前在公路桥梁安置的炸药要全部拆回。这项工作由美军爆破队执行,我也由昆明被派去贵阳参加工作。当时天寒地冻,我们夜宿于山野之行军帐篷里,虽穿御寒冬装,仍会冷得发抖。我们唯有用钢盔之外层装酒精燃烧取暖。并向路过之西南运输公司货车司机借些酒精作燃料(当时汽油缺乏,运输车多用酒精作燃料的)。
那时,日军虽已败退,但在黔桂公路上仍有大批衣衫褴褛,饥寒交迫的难民群在步行,由柳州向贵阳逃生。从他们的服式发型,可以看出很多是来自港澳的同胞。有些甚至鞋已破烂,只用些棉布裹脚蹒跚而行。凄惨的场面,实非笔墨所能形容。
我和祖彭经过数月训练后,于1945年3月间,被分派在柯肃甫上尉(Captain J.Alsop),和杜革斯中尉(Lieutenant A.Dukas)领导下工作。有一次,我们和奥浦兰迪上士(SergeantF.Oprandy)、开洛克上士(SergeantJ.Kellog)、布鲁斯下士(Corporal G.Bruce)分乘四架C-46运输机飞往湖南芷江。但因天气不佳,我们在芷江等候了十多天,才能继续飞往福建长汀。
在长汀找数部好货车并不容易,最后只选租到九部老爷车于3月31日离开长汀。经过四天在崎岖不平的公路奔驰,不停地修车,换轮胎。4月3日下午,我们这九部车的车队变成了六部车(有三部车已不能行驶了),终于安全到达广东兴宁县,闽粤赣边区总部边锋总队的营房。
这支队伍是从各部队挑选来的本地(说客家话)年青人,由美国陆军供应武器装备,一组人员负责指导训练和顾问等工作。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用游击战术,在敌军占领区内切断他们的补给线,突击他们的营地,削弱他们战斗力,破坏他们的安宁。我们全体二百多人,经过短期紧密的训练,便进入潮汕、海陆丰的山区执行任务了。
记得那是1945年6月21日。当时日军在太平洋已丧失了海空控制能力。留在中国日军的后勤补给已捉襟见肘。在沦陷区边沿的地区,常有小股日军,到附近乡镇抢劫粮食。我们知道在陆丰屯埔乡驻有二百余日军,同时也常有其他日军于劫掠回程时以屯埔为中继站,在此休息及住宿。这天我们以四个中队的兵力,二百人突击他们的指挥部,一座建筑很牢固的大祠堂。当地的保安部队作为我们左右翼之掩护。我们计划于天亮前到达发动进攻,天亮时迅速退离。
我们的装备是美军的自动步枪、手提机枪、火箭筒和60mm的小迫击炮,火力十分猛烈,且士气旺盛,所以这一仗打得十分痛快!打得敌人落花流水。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有些士兵太逼近祠堂,而火箭炮之威力很强,从这边打去的火箭炮弹,将祠堂另一边的墙也打出一个大洞;很多日军便从那边的洞口冲出来,双方变成肉搏战。原来他们睡眠时除了腰间缚着一条白尿布外,全是裸体。看见日军那种狼狈情形,也令人可笑。
这场战斗的结果:日军死亡184人,伤80余人,军马死亡60多匹。我方阵亡16人,伤12人,失踪2人。
战后,为了公祭阵亡将士,我们布置祭台,采了各种花朵,拼成多个花环,放于那张在空地上临时设置的长祭台旁,祭台中央摆了一个香炉,一个大猪头和各式各样的包子糕饼水果等,大家向灵位三鞠躬后插在香炉上,然后敬花敬酒。最后,站在祭台后的一排持卡宾枪的战士们,向天鸣枪三次,向英雄们致敬。
我们的前进基地设在田美水村。有一次,我们有两个便装情报员,到一个小镇打探敌情。当他们走到镇外一个鱼塘边,准备入村的时候。看到一对约五六岁、姐弟似的小孩子,手牵着手唱着歌,十分快乐地村内迎面而来。行到他们面前时,姐姐用眼色和手势暗示,警告他们不要入村。我们的人立即转身离去。不到五分钟,一队日本兵从村内出来。这种情形使我们十分感动!虽在沦陷区内,爱国的百姓还是很多的!
6月28晚,我们的人员炸毁了陆丰县城日军俱乐部,日军死伤十余人,迫使他们迁去别处。
我们的行动多在夜间,敌人很难捉摸我们的行踪。有一次,在一个深夜无月的山区中,与敌人发生遭遇战。双方都无伤亡。那晚我和黄副总队长同行,当前锋发生枪响,我们立刻分散俯伏。但是小路两旁全是水田。我们全身衣服都湿透了,深夜寒风格外刺骨。我和他坐在草地,以背贴背互相取暖,等待日出。
我们主要的补给品,包括美方人员的粮食,都是空投供给,有时或会在当地购买。一天在一个荒凉的山谷中,粮食刚好用完。幸得我们的勤务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瘦鸡。我和阿肃甫上尉、奥浦兰迪上士、陈翻译四人,每人吃一口,聊胜于无。
8月初,我们奉命要用迫击炮去炸毁揭阳中学的日军军火库。为了能正确使用这门炮,美方特别指派奥浦兰迪上士(他是迫击炮专家)和我参加这个行动。
揭阳中学的后面是条小河。河对岸便是农村耕地,人烟稀少。我们计划将炮拆散,偷运入这个地区,然后等待适当时机,才开炮袭击。但是,揭阳驻有很多日军。我们这次行动的危险性实在很大。我们计算,偷运装备即使成功,但炮声响后,破环了军火库,我们是否还能安全逃出这地区?实在无把握。况且,上士奥浦兰迪是个大个头的人物。怎样化妆恐怕亦难逃过别人的注意,最后,我唯有暗自祈祷,听天由命了!
8月15日,日本宣布投降,立即停战。我们胜利了!全国欢天喜地!我们的队伍亦奉命停止活动,回师兴宁。
写于2011年
(整理者:梧州市政协文史委曾强)